
唐克丽(中)于2015年在野外现场对研究生讲授黄土层间古土壤
在有 “中国现代农业硅谷”之称的杨凌农业高新技术产业示范区,有一场“雨”从1990年至今从未停歇,至今已整整下了25年,人们或许已经不记得到底有多少“塬面”被这场“雨”冲刷殆尽。但人们永远也不会忘记,是一个来自上海的女人,饱含着守卫黄土的深情,历经八年的呕心沥血,在中国的大西北,在支离破碎的黄土高原上平地起家,建成了这座至今仍居国内一流、国际领先的土壤侵蚀与旱地农业国家重点实验室,而那场“雨”便是出自她的杰作———模拟人工降雨大厅。
她就是国际欧亚科学院院士、何梁何利奖获得者、著名土壤学家唐克丽。
黄土高原埋下人生理想不管是求学求知,还是科学探索,“实践”永远是围绕在唐克丽身边的一个核心“词汇”。她曾经不止在一个场合表示,“科学研究是一个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的过程,并认为像水土保持这样的学术研究,闷在实验室、读几篇SCI文章得来的“心领神会”,既不符合我国实情,也难以攀登科研的高峰。早在山东农学院求学时,唐克丽便在学院老师的指导下,组织了一支由当地农业局、林业局等部门组成的科研小分队,并由她任组长,实地考察了菏泽鄄城、郓城两地的土壤盐碱化情况,考察论文被学校选为优秀成果推荐给山东省农业厅。这次实地考察活动在她心底埋下了科学研究 “必须要从实践当中来,再到实践当中去”的种子。
上世纪50年代初,由中科院牵头组织近10个直属研究所,交通部、卫生部、农业部、林业部等10余个部委,10余所大学,联合成立了500人的黄河中游综合考察队,彻查黄河危害的根源所在,并专门成立研究所,集中解决农林牧等综合治理黄河的关键问题。1954年7月,刚刚从山东农学院毕业被分配到中科院南京土壤研究所的唐克丽,甚至还没来得及去报到,便带着新中国第一代大学生的豪情来到尚是一个县属的、不通电的农村小镇———杨陵,这位上海姑娘就像战争年代奔赴革命圣地延安的热血青年一样,投入到中国科学院水土保持研究所的筹建工作中。
“我们华夏民族治理黄河几千年了,我一个学土壤的,做做团粒结构,能解决什么问题?”唐克丽面对黄土高原“千沟万壑、支离破碎”的破败景象,还是对自己的未来感到了茫然。但从小养成的坚毅性格支撑着唐克丽坚定地走了下去,而这一走就是五十余年。
1956年、1957年,连续两年每年7个月的中国科学院黄河中游水土保持综合考察,使唐克丽迈出了黄土高原治理生涯的第一步。考察跨越了陕、甘、晋、宁、内蒙五省区,她作为地学组唯一的女同志,每天和男同志一样下沟上山,采样背土。不仅如此,考察队员特别是女队员还时刻面临着被土匪掳走的危险。为照顾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唐克丽,考察组专门给她安排了性情比较温和的牦牛代步,男队员则骑马,然而唐克丽为不拖慢考察进度,坚持也要骑马,并跟考察队领导打趣道:“牦牛跑得慢,我可不想被土匪掳了去哟”。殊不知,唐克丽却默默承受着骑马给身体造成的伤痛。此次考察徒步穿行黄土区4000余里,她不仅直接观察到各类土壤发育和侵蚀发生发展过程,而且绘制了各类土壤分布及侵蚀图件,为此后的侵蚀学科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地学基础。
1959年,唐克丽被中科院推荐到苏联科学院道库恰耶夫土壤研究所攻读副博士学位。苏联地广人稀,大片土地都没有开垦,水土流失才刚刚出现,这与黄土高原地形区别很大。由于苏联与国内的地形地质因素差异,她担心自己所学的知识无法适用于国内实情,便请求导师让她对莫斯科郊区与国内东北地区近似的黑土区进行研究,并重点研究土壤抗侵蚀性。但莫斯科冬季气候非常寒冷,野外考察地形和融雪侵蚀时只能踩着雪橇出门,一不小心就有生命危险。对此,唐克丽回国后不无骄傲地跟同事们说“当时连滑雪都学会了!”
由于野外工作成绩突出,1986年唐克丽获中国科学院第二届竺可桢野外科学工作奖。
负重忍辱终迎科学曙光1959年到1962年的三年国外学习经历,让唐克丽开始在水土保持界崭露头角。但在当时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中,唐克丽并没有逃过那场浩劫———进牛棚、挂牌子、游街。
即便是在极度绝望环境下,唐克丽也没有放下手头的科研探索。1972年,在去粤南参加水土流失考察中,她一头扎进土壤微结构研究工作中,制备土壤磨片、显微镜鉴等,甚至自学掌握了当时尚未普及的彩印技术。研究结果对于阐明土壤海绵性、古土壤与第四纪气候环境演变及北京猿人遗址古环境等方面有很大帮助。西北大学著名黄土学者王永炎教授致函说:“有关黄土———古土壤微结构的研究是我国首创”。她制作的一套34张的土壤微形态幻灯片,成为国内很多院校和国外讲学的教材。
1980年前后,中科院给水保所下达了强化水土保持科研方向及相应组织措施的指示,因“靠边站”专攻土壤侵蚀获得博士学位的唐克丽获得“解放”,重返科研岗位,并受命组建土壤侵蚀研究室。尽管十年“文革”已将年过半百的唐克丽蹂躏得身心俱疲,但深埋心底的那份“黄土情”,还是唤醒了她要为治理水土流失“拼搏”的倔强。1982年,50岁的唐克丽重新披挂上阵,踏上了她深入实际找问题的科研新征程。她首先接受的任务是杏子河考察项目。在为期四个月的徒步考察中,唐克丽发现这些地区的土壤侵蚀较五十年代考察实况有明显加剧,尤其是毁林毁草陡坡开垦加剧了侵蚀发展,成为增加黄泥沙和加速坝库淤积的重要原因。为此,唐克丽开始了她坡耕地侵蚀过程的系统研究。1986年2月13日,人民日报第五版刊发唐克丽署名文章《为什么黄河泥沙不见减少》,她在文中率先指出“泥沙虽然来自沟谷,根源在于不合理的开垦”、“退耕还林还草是控制水土流失最有效的措施”,在水土保持学术界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
在黄土高原土壤侵蚀与旱地农业国家重点实验室筹建过程中,唐克丽基于科研实践的雄厚基础及拓展多学科交叉与融合的新思路,主持创建了子午岭林区土壤侵蚀与生态环境演变实验监测站、神木水蚀风蚀交错带土壤侵蚀特征及其治理实验示范站、土壤侵蚀模拟实验人工降雨大厅等,初步构建起室内模拟测试、野外定位观测和实验示范相结合的土壤侵蚀与水土保持研究体系,开创了国内外同领域研究先例。1995年11月,历经八年酸甜苦辣的奋斗,国家重点实验室正式通过国家验收。
美国国家土壤侵蚀研究室主任黄基华博士曾经来到实验室进行合作研究,对该实验室为土壤侵蚀科学作出的贡献给予了高度评价:“土壤侵蚀模拟实验室中人工降雨复合喷头集群技术和子午岭实验站设置的全山坡尺度土壤侵蚀过程的研究,均是开拓性研究,也是美国需要学习和研究的不足之处”。1994年,国家计委、国家科委和财政部授予她国家重点实验室建设先进个人金牛奖。
沟壑峁梁绽放事业芬芳唐克丽在半个多世纪的土壤侵蚀与水土保持科学研究历程中,率先系统研究了坡耕地土壤侵蚀过程,率先定义了“侵蚀环境”概念,率先突破了国内外常规的土壤侵蚀区划,并以土壤发生学创新性剖析第四纪黄土剖面古环境信息取得突破性进展。
在国内收获丰硕学术研究成果的同时,唐克丽在国际水保界也享有盛誉。在国际水土保持界,女性高级专家极为罕见,因此,她在国际学术活动中总是受到格外的尊重。一次在泰国召开的国际土壤保持会议上,她特邀为大会主席团成员并作中心发言,并说服组委会将会牌上“中华民国”的名字改成了“中国”。她曾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泥沙研究培训中心第一届专家顾问委员会委员,并先后组团参加第4、5、7届国际土壤保持会议,促成了中美、中澳、中日等的国际水土保持合作与交流。她曾率中国水土保持学会代表团首访台湾省,促成海峡两岸首届水土保持学术研讨会的召开及其常设机构的成立。
在2005年何梁何利奖颁奖仪式上,唐克丽作为扎根黄土高原五十年的女性水保科学家代表,受到全会场瞩目。2006年3月7日,唐克丽又以在土壤侵蚀与水土保持领域的突出成就,正式当选为国际欧亚科学院院士。2006年7月24日,世界水土保持协会前主席Sam鄄ranSombatpani亲临中国科学院教育部水土保持与生态环境研究中心,将每年仅有1名的世界水土保持科研工作 “杰出研究者奖”奖牌授予唐克丽。评委会对她的评价是,“唐克丽博士毕生献给中国土壤侵蚀与水土保持科研事业,是国内国际土壤侵蚀学界的一位杰出科学家。在促进人们了解土壤侵蚀与水土保持的科学基础方面,她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她建立在一手观察和新实验手段基础上的科学见解突破了许多长期争论的科学问题。她开创和发展了研究侵蚀环境的新方法,沟坡系统侵蚀链研究模式和水蚀风蚀交错侵蚀复合过程研究领域。2004年,出版了重要著作《中国水土保持》,书中总结了半个世纪以来她本人和中国学者们的成果”。在五十余年的科研生涯中,唐克丽共主持承担了国家级和省部级重大项目和课题8项,在国内外学术刊物发表论文200余篇;以主编或副主编名义编写专著7部,参与编写专著7部,主编论文集4种。获中科院和省部级奖7项,其中科技进步一等奖2项,自然科学一等奖1项。
此外,唐克丽还培养了十余名博士研究生,如今他们也已成为水土保持研究领域的学术带头人或者业务部门领导,挑起了水土保持事业的大梁。
伏枥老骥不忘使命担当1999年5月,唐克丽收到了一纸退休通知书,正在进行的诸多学术研究突然又陷入了另一重困境。尽管延迟退休的设想没有得到批准,但1999年退休的唐克丽克服重重困难,着手开始了1998年就已签约中科院出版基金的 《中国水土保持》著作的编撰工作。她联合所内有关人员及国内曾建立合作关系的专家、教授,组成11人的学术顾问小组和30人的编委会,经过近五年的呕心沥血,完成了125万字的我国首部大型水土保持专著———《中国水土保持》。专著于2004年一经出版,即引起了强烈反响。著名科学家刘东升、施雅风、任美锷、朱显谟等或发表书评,或写信祝贺表达他们的激动之情;世界水土保持协会主动函约出版该书英译本。这部凝结了广大科技人员及唐克丽毕生学术思想和科研积累的巨著,不仅对中国也是对世界水土保持科学事业的重大贡献。
退休期间,她仍十分关注水土保持发展趋势,她以第一作者先后发表了12篇有影响的学术论文,应邀出席国内国际重大学术研讨会。2004年,由唐克丽的学生们积极筹划,在水保所时任所长李锐研究员主持下,举办了土壤侵蚀与区域可持续发展学术研讨会暨唐克丽研究员从研50周年庆贺活动。在答谢致辞时,唐克丽发自肺腑地表达了她对水保科研难以割舍的情怀,“我还有很多很多的研究设想,有时我不禁从心底呼唤,我还想再活500年,我要再努力一下,我想看到黄河泥沙不再困扰国民经济建设,我想看到黄土高原变得美丽而富强!”
然而,她深知,有限的生命不能延续对水保科研的无限追求。她跟她的先生兼战友李玉山留下了百年后的遗嘱:“我们俩死后,不要坟墓,把我们的骨灰搅拌一下,然后从黄河的上游撒下来,随着黄河水滚滚到海,可以流到太平洋,见到我的孩子们……”
谁又能体悟到,唐克丽口中的“孩子们”,是她殷切呵护了一生的黄土高原水土?还是在大洋彼岸她心存愧疚的两个女儿?但不管怎样,唐克丽的这份情感,是怎样的水也冲不走、冲不净的。